五一假期,惠州市惠东县港口滨海旅游度假区十分火爆,高峰期车龙排了10公里长。人山车海中,有一片静土——位于度假区最南端大星山南麓的海龟湾沙滩。这片沙滩长1.5公里,形似月牙,水清沙幼,人迹罕至。
这是全国唯一的国家级海龟自然保护区,被称为我国1.8万公里海岸线上最后一张海龟“产床”。海龟对出生地高度忠诚,有神奇的导航能力,成年后会洄游数千公里,漂洋过海,回家产卵。
小海湾折射大生态。保护区设立34年,海龟湾发生巨变:保护范围从4平方公里扩大到700多平方公里;民众从个别偷捕、围堵抵触到积极保护、吃“生态饭”;保护工作从“守株待兔”人工孵化到“科技突围”人工繁殖……累计保护海龟卵8.3万个,放流海龟6万多只,多次获得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嘉奖,成为广东乃至粤港澳大湾区的一张生态名片。
5月23日是世界海龟日,南方日报记者提前到广东惠东海龟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蹲点采访,记录这里的守望与变迁。
【先行的自觉】
唯一的国家级海龟保护区为什么在惠东?
夏夜的月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海浪轻轻冲刷着沙滩。不开手电筒,不说话,在保护区工作了30年的林日锦又开始安静地巡护海龟湾。
巡护始于1985年。那年3月,广东在惠东县海龟湾建立保护区。“省里给了2500元,站长1个人带着4名村民,搭个帐篷就开始守护海龟。”保护区退休干部杨振扣回忆。
为什么是海龟湾?这要从一则传说说起。
海龟湾位于广东大亚湾与红海湾交界处,三面环山,环境幽静,食物丰富,自古以来就是海龟栖息繁殖的良地。大澳村紧挨着海龟湾,至今流传着祖辈关于海龟报恩的故事。据传说,有好心人花钱买下渔民捕获的海龟放生。后来,他坐船时不慎落海,海龟赶来驼他上岸,报答恩情。因此,多数村民认为海龟有灵性、通人情,不能杀。
自然条件优异、人为伤害较少,海龟湾成了海龟的安乐窝。77岁的大澳村老村长宋友珠说,在他幼时,上岸产卵的海龟很多,窝在洁白的沙滩上,就像一块块岩石。一些顽皮的孩子们在上面跳来跳去,欢声不断。
上世纪80年代初,正值经济起飞。广东为什么会先行一步,率先设立海龟保护区?为了寻找答案,记者辗转找到了保护区首任站长张晓荣。
原来,当时国内外呼吁保护海龟的声音越来越强。由于人类杀戮、渔业误捕、海洋污染等原因,2.5亿年前就生活在地球的海龟急剧减少,被列为国际濒危物种。
利益驱动下,海龟湾也有人大规模偷捕海龟。张晓荣回忆,他和宋友珠等人早在1982年就开始摸查海龟湾情况,上报水产部门,呼吁保护。
到了1985年初,在惠东县渔政管理站工作的杨振扣收到了省水产局的通知——省里计划建立海龟保护区,请报告当地海龟资源情况。实地摸查后,杨振扣向省里报告:“村民说,每年稻谷低头时,也就是端午节前后,海龟会来海龟湾产卵。”
保护区建立初期,条件艰苦。林日锦说:“开头几年,没水没电,没路没车。做饭、养龟、住人,都挤在一层平房里。”他们砍柴做饭吃,走路买饲料,挑水养海龟。
在中央、省里的重视下,保护动作不断升级:
1986年,保护区晋升省级;6年后,升格国家级,成为全国唯一的国家级海龟自然保护区。
1999年,多名省人大代表提出《关于加快我省自然保护区建设步伐的议案》,推动保护区建设步入快车道,各级财政拨付资金770万元,成立正处级专门管理机构,保护区控制用地扩至18平方公里。
2013年,省政府专门出台法规,明确每年5月—11月海龟繁殖期,保护区8海里内不能有渔民作业;设立700多平方公里的外围保护海域,任何项目环评都必须考虑到对保护区的影响。
“理念超前、支持到位、与时俱进,几代人接力,中国绿海龟的星星之火就这样在海龟湾保存下来了。”广东惠东海龟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党支部书记、副局长王少锋感慨地说。
【利益的博弈】
生态保护与村民收入如何共赢?
“这只海龟是昨天送过来的,受了伤,有炎症,有肉瘤。”早上9时,叶明彬如常来到繁育基地,和工人捞起海龟,涂药,打针,一气呵成。
这里收养了人工繁殖的幼龟、救护的海龟1000多只。作为保护区技术研究科科长,他细心地指导工人科学照料海龟。
他是保护区的第一个大学毕业生,见证了近20年来的变化。从简易平房起步,这里相继建起了救护中心、科普馆、繁育基地、视频监控室、专家楼、驯养中心等设施。近年来,保护区内除了产卵沙滩,其他场所逐步对外开放,成为生态文明教育基地。
快速发展期,也是矛盾凸显期。保护区使用了大澳村的土地。随着滨海旅游升温,土地增值,生态保护与村民利益的矛盾日益尖锐。“有段时间,保护区一有建设动静,一些村民就来堵来闹。”王少锋说。
教育、引导、调解……矛盾仍难化解,保护区发展遇到了“绊脚石”。“渐渐的,我们意识到,让村民共享生态文明建设成果,是化解矛盾的最好方法。”王少锋告诉记者,2015年,保护区和大澳村达成合作协议,双方共同保护海龟湾,村民从中享受保护区门票分成、就业安排等红利。
2018年,大澳村获得70多万元门票分成。“合作后,村民很支持我们的工作,再也没来闹过。”王少锋说。
今年五一假期,这里迎来1.2万名游客,同比增长20%,创下历史新高。1月份建成使用的海龟驯养中心,集科研、海龟保护、科普教育和旅游观光于一体,最受游客欢迎。“孩子能接触海龟,学习环保知识,很有意义。”游客张先生说。
大澳村村民跟着吃上了“生态饭”,村里的民宿快速发展到100多家。说起五一假期的入住情况,村民们喜笑颜开:“我家是小筑民宿,半个月前就订满了”“我家是环海度假屋,一周前被订满”……
村民陈锦标算了一笔账,去年家里经营民宿收入6万元,利润近5万元。“很多游客奔着海龟湾来的,真心希望保护工作越来越好,环境好,生活好。”
【科技的突围】
海龟资源枯竭困境怎样破解?
4月24日上午,保护区举行了一场小型放生活动。植入了“电子身份证”、编号为“999001003312335”的小海龟,迟疑地起步,接着越来越勇敢地爬向大海。潮水涌来,瞬间消失在沧海。
保护区已放流6万多只海龟。30多年来,保护区不断钻研海龟人工孵化、增殖放流技术。每年野生海龟上岸产卵时,保护区会实行人工孵化和养殖,再放归大海。“这样能将它们的成活率提高三成。”保护区宣传教育科科长陈华灵说。
但在海龟野外生存环境恶劣、种群数量急剧减少等严峻形势下,传统保护方法如同“守株待兔”,十分被动。特别是2006年后,每年上岸产卵的海龟寥寥无几,个别年份甚至为零。没有种苗,增殖放流如无源之水。
于是,保护区开始科技“突围”,2008年起着手筹备、2010年正式启动海龟全人工繁殖试验项目。
叶明彬带领科研团队苦心探索,结合DNA技术筛选优质种龟,研发性激素调节、水流刺激等繁殖诱导技术,通过人工降雨、改变光照提高产卵成功率……
“这次终于成了!”叶明彬兴奋地说,2017年7月24日晚上,保护区孵化出人工养殖小海龟91只。这填补了中国海龟人工繁殖技术的空白,为加快恢复海龟资源提供切实的技术保障。
要破解海龟资源枯竭的困境,除了人工繁殖,更需要开展国际保护合作。保护区2002年起联合香港渔农自然护理署等单位开展海龟卫星追踪实验,初步掌握了海龟的洄游通道、觅食场所。
“我们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海龟的洄游路线与郑和下西洋航线部分重叠,覆盖了广东、香港、海南、台湾以及菲律宾等国家和地区。”叶明彬说。
“海龟保护,不能只靠保护区。打个比方,保护区好比医院产房,海龟好比产妇。如果产妇在来医院的路上出车祸或被绑架了,产房再好也没用。这条路有几千公里长,跨省跨国啊!”王少锋希望,在“一带一路”倡议及粤港澳大湾区建设背景下,开展国际和区域合作,管控海龟洄游路线上的渔业捕捞、海洋污染、非法贸易、无序开发等行为,推动保护工作从“关注最后一公里”向“全程关怀”转变,让海龟安全回家繁育后代。
在保护区专家楼一楼,悬挂着一张海龟巨幅照片。它已经三次上岸产卵,被命名为“织女”。
保护区的工作人员说,他们期待着第四次见到“织女”,更期待海龟湾有更多的“织女”回家。
【蹲点手记】
海龟的眼泪
蹲点采访过程中,不少人告诉记者,他们见过海龟“流泪”。
在大澳村生活了77年的宋友珠,童年时常和伙伴到海龟湾玩,会做“恶作剧”——把海龟翻转过来。四脚朝天的海龟不能走动,一会就会流下眼泪。“其实我们只是吓唬它。”宋友珠说。
保护区退休职工杨振扣也曾见过海龟流泪,决心保护更多海龟。他四处“推广”自己的电话号码,希望别人见到需要救助的海龟能马上联系他。这些年,他24小时不关手机,号码没换过。
他接过一通刻骨铭心的求助电话:一只300多斤的母龟被渔民送来,尸体发臭,胃里有三斤多重的塑料袋!“白色、黄色、红色的都有,消化不了,也排不出来。”老人一声长叹,海洋生态被污染,不少海龟会误把漂浮的塑料袋当成水母吃下,最终死亡。
央视报道让更多人看见海龟的“眼泪”。2008年,中央电视台记者了解到有海龟在洄游途中因人为因素致死,受到触动,来到惠东海龟湾拍摄了纪录片《哭泣的海龟》。影片在国内首次记录了海龟产卵的过程,捕捉到海龟的“眼泪”,震撼了许多人。
对于海龟“流泪”,保护区首位博士夏中荣给出了很不“浪漫”的科学解释:这其实是海龟排泄体内多余盐分的生理表现,并非情感表露。
但是海龟的处境,确实会让有爱心的人们流泪。夏博士说,上世纪中期至今,每年大约有30多万只成年海龟被人为杀害。印度尼西亚曾是海龟天堂,但如今在巴厘岛上很难再看到海龟。我国情况也不容乐观,据估测,整个南海的成年绿海龟剩下不到2000只,比上世纪80年代末调查的数十万只少了很多。
“海龟保护区只能管理18平方公里的范围,但海龟是洄游数千公里的物种,更大的海域需要全民的保护。”夏中荣说。
从一湾浅滩到无垠大海,请用爱心守护,让海龟回家产卵的路不再艰险。
别让海龟再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