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善饮酒,却喜欢酒桌凑趣,这倒不是喜欢嗅那酒香佳肴之味,而是醉心那酒席间的气氛、故事和朋友间的谈兴。比较而言,喝茶使人冷静,谈话也就像不断倒出的茶水一样,越近无味。喝酒则越喝越兴奋,酒酣耳热时谈兴即如春江水涨,堵也堵不住。就连平日里结结巴巴半天也放不出个屁来的人此时也变得伶牙俐齿起来,且常妙语惊人。此种时刻,大家就像赤身裸体浸泡在一个大澡堂子里一样,毫无掩饰地谈自己,谈别人,谈老婆,谈女人,谈光荣的历史,谈错误的现在,几乎所有的痛苦与欢乐都在这一场酒精与话语的浸泡中变成了一种人人均可分享的幸福,这边是不饮而醉。
一次,我和几位部队作家一起喝酒,他们个个都经历过革命大酒炉的锻炼,自然全是豪饮高手,但我作为客人却不能饮,而且态度坚决地拒饮,他们无法达到将我“放倒”的目的,也便失去了劝酒的乐趣。不过,这倒也好,话语的闸门也就拉开了。他们来自全国各地,都有着丰富的人生经历,在酒席上最值得夸耀的当然也就是酒量、酒龄以及喝酒的故事了。一位出生在北京的作家说,他15岁就到内蒙古昭盟的牧区插队,与贫下中牧打成一片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 喝酒。渐渐地,他从只会喝一两杯变成了可喝一整瓶“二锅头”的好汉。一年冬天,他去一家牧民家做客,喝得天昏地暗,跨出门后也不知何往,倒在人家羊圈里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朦胧之间觉得脸上有热水流淌,他以为是 牧民送来了奶茶,张口便喝,一看,羊正往他身上撒尿哩。我们哈哈大笑,又为他的好运气干杯。
听着他们谈自己儿时的恶作剧,谈各自怕老婆的故事,以及出差路上的各种奇遇,让人大饱耳福,端的是不饮而醉。此种境界当然也不限于当听众,还在于自己做主角, 而且也不一定限于酒桌上的演讲。记得我给大学生讲魏晋文学中名士与酒时,总会把当时各种饮酒的故事集中道 来,令学生大叫过瘾。我讲到阮籍为躲避司马氏的联姻, 连续六十日大醉,终于使此事不了了之;讲阮籍常去一美貌少妇开的小酒馆喝酒,醉了就睡在人家炕上,彼此也相安无事。讲到晋中八达之中还有和尚位列其内,和尚为了 挤进朋友的屋子里喝酒,不惜在屋外的狗窝旁学狗叫。还讲到酒仙刘伶,常叫童仆扛一把锄头跟在身后,吩咐说他什么时候在路上一醉不醒时就可就地掘个坑把他埋了。又说他的太太决意不准他再喝酒,他就假意答应断酒,就说 在断酒前可让他再痛快喝一顿,赌个咒,从此永不沾酒。太太相信,一一照办。刘伶自然又是喝得酩酊大醉,叫仆人拿来纸笔,趁酒兴写出了一篇奇文——《酒德颂》。学 生们听后笑声顿起,有的拍桌子,有的使劲跺地板,连女生也大呼大叫:“拿酒来!”看到学生们一副副陶而醉之的模样,教室里好像也弥漫了浓浓的酒香,我不饮而醉。
不饮而醉实际上处处可遇。青灯之下,读得一本好书,会醉得一塌糊涂,辗转难眠;在街市上看风景,看得美女如云,裙裾迎风,高屐之声“嗲嗲”而过,亦会醉意深深;在卡拉OK厅点得一首中意之曲,自己去唱时不免 也学那歌星模样,眯着眼睛跟着旋律狂唱,竟然也会使友人刮目相看,也无疑会醉得可以……
当然,也许有人会悄悄对我说,我还是喜欢酒桌上突然添进几位婀娜多姿、可人适意的女伴,当她们酒杯一端轻呷几口,脸上红晕顿起,莞尔一笑,酒靥绽开,已让人如入三月桃林,不饮而醉。我也很同意他的观点,记得我们现代的大诗人郭沫若就写过如此浪漫的诗句,大意是欲将美女的酒窝当作酒杯盛满醇酒一饮而尽。不过,这种气派与境界总是大诗人才能达到,如我等凡人,恐怕碰上这样的机会,也总是会怯生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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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选自蒋述卓《生命是一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