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都市报：87岁抗美援朝老兵蔡兴芳的人生歌谣

蔡兴芳与妻子来广州，经常下楼散步。

蔡兴芳小别章上的五星红旗。

蔡兴芳保留着五位战友的老照片。

　　蔡兴芳87岁了，距他参加抗美援朝也已过去近70年。

　　11月12日，他从新疆阿勒泰飞到广州，81岁的妻子雷寒玉、女儿蔡美云和女婿路军也一起来了，暂住在儿子蔡长江在增城的家中。那天，阿勒泰的雪已经下得很深，广州则暖洋洋的，洒满阳光。

　　除了日常用品，他还带来了一个用了十几年的小音箱，一本厚厚的《水浒传》，还有从战场上带回来珍藏多年的印章和勋章以及战友的老照片。媒体来采访，他说起以前的事，偶尔会唱起大家熟知的战歌，也有特殊的几首藏在他的小音箱里。

　　见面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11月27日一大早，蔡兴芳问了好几遍女儿美云，“他什么时候过来呀？”

　　早上7点，天还黑着，蔡兴芳早早醒来，他睡在硬沙发上，起床后就一个人拄着拐杖家里家外转悠。来广州半个月，这天他有些激动。

　　前一天晚上，儿子蔡长江告诉蔡兴芳，（中国人民解放军46军）老军长詹才芳（开国中将）的儿子詹胜要过来看望他。

　　上午10点多，蔡兴芳和詹胜第一次见面，握手的时候，蔡兴芳和雷寒玉不停说谢谢。这一面，距离蔡兴芳跟詹才芳的第一次见面也已经过去了70多年。

　　蔡兴芳的话匣子很快打开了，“我当兵的时候不到16岁……”，从参军到抗美援朝，几人一讲就停不下来。蔡兴芳搬来凳子，跟詹胜比划与詹才芳的首次见面：“你爸爸当时对肖全夫（开国少将）说，这么小的小孩一脚就踢倒了，让他回湖南去。”

　　蔡兴芳1933年生，湖南道县人，1949年，15岁的他学习画画，在衡阳城外写生。一次画画时，解放军队伍正好经过，时任中国人民解放军46军137师师长的肖全夫看到他还画了不少解放军，停下来问他要不要参军。第二天，他就从画画的人成了画中人。

　　詹才芳是当时的46军军长，瞧出蔡兴芳太小，便让他先到湖南临澧的军校学习，学完后才重新回到46军驻扎粤东，1952年随46军入朝作战，坐7天7夜的闷罐火车，到了鸭绿江边。

　　1953年，马塔里战役，这是抗美援朝的最后一战。当时，任司务长的蔡兴芳负责管理与分配前线的弹药，敌方飞机攻势凶猛，报话机一直响着“快点送手榴弹来，快点送弹药来！”蔡兴芳自己上场做运输，不幸被炸飞，从十几米的高空摔下失去知觉，随后在1954年回国治疗，进行了开颅手术。

　　这一天，见到了老军长的儿子，蔡兴芳又唱起“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他还唱起了当时的军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

　　唱完后，他开心地咧着嘴笑了。平日里的他，更多时候比较沉默，也讲过去的故事，但多是严肃和认真，只有唱歌的时候爱笑得很。美云觉得这时候的父亲像个小孩子。

　　合照

　　“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11月30日上午10点，蔡兴芳照例打开了他的小音箱。他有两个音箱，一个放在新疆家里，一个外出必定要带上。他喜欢唱歌，吃完早饭，他就惬意地坐在阳台上听歌。

　　美云递给他小音箱，他按下播放键，低着头侧过身，跟着歌声一起唱了起来：“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也曾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如今举杯祝愿，好人一生平安。”蔡兴芳跟着唱，声音松弛，沙哑，一字一句。

　　这天下午，蔡兴芳自顾自拿起那些老照片，一言不发看了许久：“这就是肖全夫，就是他说我画画得好，就是他带我来参军的。这是我负伤时，一直照顾我的警卫员……”

　　阳光撒在卧室的大床上，“这就是我的战友”，照片里他和战友们仍是年轻的样子。

　　他一直留着当时运输排的一张合照，拍摄时，蔡兴芳正好有事没能入镜，谁知照片里五位战友最终全牺牲了，只留下这张照片。他拿着照片说：“我们虽然不是一个娘生的，但更像一个娘生的，比兄弟更像兄弟，战场上，都是你保护我，我保护你。”

　　每次他跟家人提起抗美援朝，晚上就会做梦，第二天起来就会说“做了一晚上打仗的梦，头昏昏的”，一般要坐着缓很久。久而久之，家人就不让他多提过去。

　　向日葵

　　“我们新疆好地方，天山南北好牧场”

　　蔡兴芳晚年在新疆定居。

　　“我们新疆好地方，天山南北好牧场，戈壁沙滩变良田，积雪融化灌农庄。”蔡兴芳和雷寒玉就住在天山脚下的阿勒泰县红墩乡。

　　1961年，遭遇“整风运动”的蔡兴芳因一幅漫画被批斗，之后又被揭露来自地主家庭，无奈之下他带着妻子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一路到了新疆阿勒泰。

　　来到阿勒泰，两人一切从头开始学，语言不通，只能打着手语跟当地哈萨克人交流，学着放牧、挤羊奶，一起修马路、铺设电线、开荒拓荒。

　　那时他们种向日葵。8月，53亩向日葵开放，十一二岁的美云，中午去给田地里的爸爸送饭，金灿灿的向日葵开着。

　　定居新疆，他们的生活发生着改变，早上习惯了来一口馕和一碗奶子，他们湘音犹在，儿女们则是有明显的新疆口音。

　　1991年元月，蔡兴芳接到湖南祁东县的平反通知，但决定仍留在新疆。这些年，蔡兴芳养成每天10点去新华书店看两个小时书的习惯，午睡后去河边散步，晚上雷打不动地看《海峡新干线》。他不太愿意去外地，只在2015年去过一趟广州，参加儿子长江的婚礼。

　　那一次，蔡长江拉着他去到了黄埔军校。蔡兴芳曾告诉他，当年解放广州，他就宿在黄埔军校旁边的营地。

　　今年是他和老伴第一次在广州过冬。儿子长江住在天河，每天跑来增城看父亲，每晚临走前，照例对爸爸要个亲吻。蔡兴芳抱着儿子，对着脸颊笑笑地连亲好几口，这是两父子的特别仪式。

　　塑料别章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

　　12月11日，蔡长江带着父母去了趟北京，待了3天。老人并未见到肖全夫的家人，长江代替父亲前去医院看望了肖全夫的女儿肖南征，还带着父亲去了趟中国人民军事博物馆。

　　黑色棉衣胸前别着一个圆形红色塑料五星红旗别章，蔡兴芳坐在轮椅上，右手拿着拐杖，同行的雷寒玉也推着轮椅，逛了两天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主题展览。

　　最后一天，北京温度低至零下2℃，蔡长江带着父亲坐在车里，沿着天安门广场慢慢兜了三圈。一圈、两圈，蔡兴芳静静看着，不断有人在广场上合影，第三圈时，他说，“全国各地的人都到这里来拍照，大家还是很爱国的。”蔡兴芳感受到父亲的开心。

　　广场上，天安门红旗猎猎。蔡兴芳喜欢红旗，他身上常年别着的别章，正是他在北京一直别着的那个。这是几年前阿勒泰军分区有关人士来看望他时赠送的，他对这个塑料小别章格外上心，有一次找不到了，找了好几天才找到。

　　11月接受记者采访时，美云给他别上那些跟了他几十年的抗美援朝勋章，他也嚷嚷着让美云把五星红旗别章也别上去。

　　记者刚问，“有一首歌就是关于红旗的……”，他很快接上，立马唱起：“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结尾有点忘词，他嘿嘿笑了起来，摸摸头，“记不得了，脑子糊涂了。”

　　音箱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12月16日，儿子蔡长江开车带着老人到广州市区逛了逛。来到父亲曾到过的北京路，蔡兴芳说变了太多。这个冬天，若不出意外，他们将在广州过年。特殊的2020年即将结束。

　　在广州，蔡兴芳和老伴经常相互搀扶着，在小区花园里走走停停坐坐。在家时，蔡兴芳会坐到阳台上的小板凳上，晒着太阳放起了歌，小音箱里的另一首歌是邓丽君的。

　　他喜欢听邓丽君，“以前天天跟着录音机听”，听了几十年。悠扬的小调响起，蔡兴芳在阳台上一字不差地跟唱起来。“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已包括。”

　　一曲终了，蔡兴芳对着老伴笑了起来。

　　他带来的小音箱里只有两首歌，循环往复，陪伴他老去后日复一日的时光，也藏着他一生的渴望。

　　（采写/摄影：记者张静 实习生/蒋玲慧）